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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3-38

33-38

  (三十三)罚

  周丛这时侧脸观察苏苓的表情,没有害羞,也没有闪躲,只有大方得体的微笑。他循着空位坐在奶奶一侧。父亲会帮他,而爷爷不会多说什么,就怕奶奶和母亲发难。周丛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,他们家似乎是女人当家作主,他失笑坐下。

  晚饭正式开始后,大人们就桌上的食物交流着意见,气氛不算不冷也不算热。苏苓不是话多的人,只安静的用饭,偶尔和周颜、纷纷小声说两句。突然,纷纷对着她打了一个饱嗝,苏苓没忍住笑起来,笑容清甜得像洁白的梨花。看到众人都盯着她看,苏苓又氲红了脸颊,梨花变成了粉桃花。周丛很少见她害羞,不由多看了两眼。

  这时奶奶突然开口,“你叫苏苓是吗?”周丛转脸看向奶奶,奶奶瞪他:“怎么,怕我吃了她?”饭桌上刚热起来的气氛瞬间冻住。周立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鬓,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。

  苏苓看到这一幕突然有些心疼周丛,此刻的他看起来有些孤立无援。即使她并不在意这些,但周丛不会这样认为。可她不能开口,不然事情会变得更糟糕。

  只听周丛慢悠悠地说:“是有点怕。毕竟您牙口好,前几天还一口咬断了蟹钳。”

  周丛的奶奶听了,拍着桌子大笑起来。周丛微微一抬眉,把处理好的海鲜,淋上酱汁,端到奶奶面前,“您说酒店这几天为什么不给咱们上螃蟹呢?”其他人也都笑起来,刚才冷凝的气氛一扫而空。

  周丛奶奶吃东西时,苏苓发现她的右手微微发抖,不由多看了两眼。可能是察觉到她的视线,老人家开口问她:“属什么的?”

  “属兔。”苏苓看着她虽然满头银发,但气色红润,并不像生病的样子。

  “哟,那不是比周丛大叁岁?”周丛的小姨说。

  苏苓回到:“是,我比他大叁岁。”

  周丛奶奶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,只是问她:“上学晚?”

  “不是,初中的时候生病休息了几年。”

  她点头,端起酒杯:“不要拘谨,”然后又对着其他人说:“来,我们一起走一个,欢迎苏苓。”

  苏苓听到那句“走一个”,不由弯了弯唇角,但又很快僵住,因为周女士迟迟未举杯。

  周丛喊了一声:“妈。”

  周立芳理都没理,反而把杯子推远,看向苏苓。事到临头苏苓反而不紧张了,她握住酒杯,静等着周女士发难。

  “你跑这么远,追过来的目的是什么?”周立芳一开口就是满满的压迫。

  周丛沉声道:“之前我去苏苓家吃饭,每次她的父母都热情招待,从来没有轻视怠慢,所以今天我们家是准备失礼吗?”

  苏苓听出来男生话里的怒气,但这种场合,他还是不要插话为妙。她看着他微微摇头,然后解释:“我过来,想给他过生日。”

  “哦?那你又送了他什么要紧的礼物,非要追过来,搅得我们一家年也过不好?”

  这句话太严重了,周丛父亲出声:“立芳,你喝多了!”但周女士不为所动,依然盯着她。

  苏苓心想,送给他的礼物?那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。周丛显然和她想到一块去了,但他没她脸皮子厚,耳朵泛起红晕。她心里一动,脱口而出:“我想送的礼物,就是光明正大地告诉您,我喜欢周丛,我想和他在一起,希望您能同意。”她说话时,直视着周女士,只在最后目光偏向周丛。话音落下,男生的脸颊、耳朵、脖子全红透了,桌上的人都看着他和她。苏苓后知后觉自己有些莽撞,连她都被自己刚才那番话尴尬住,不知该如何收场。

  最后,还是周丛奶奶笑着说:“现在,这杯酒能喝了吗?”众人如梦初醒,共举了一杯酒。苏苓知道,今晚这一关算是过了,心里也松了一口气。突然,周颜在桌下悄悄拍她的胳膊,示意她看周丛。

  苏苓抬头,看到男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黑沉沉的眼睛像藏着两座火山。她不由咳了一声,身子都热起来。吃完饭出来,周丛就拉着她跑起来,男生沉重的呼吸像暗夜里的风,吹在她耳边,莫名让人燥热。苏苓找房卡时,周丛就靠在墙上难耐地呼吸,淡淡的粉色从黑色的衬衫里蔓延出来,暗黑又美艳。苏苓一边掏房卡,一边弹了一下他的小腹。周丛“嗯”了一声,握住她的手,“快点!”苏苓半倚在他身上,研磨某个已经硬起来的地方,周丛推开她:“把门打开。”

  苏苓知道一旦进了门,自己就会被他反压,所以可着劲的在门口磨蹭,“叫我姐姐,否则今天晚上你休想进这道门。”男生不动也不出声,就拿眼睛静静地看着她,过了一会干哑的叫她:“苓姐”苏苓能听出来,他的声音里除了有欲望还有情意,甚至这欲望也是因情而起。

  她打开门,被周丛推进去,按在门口的地板上扒了衣服。早上两人做的有些过火,苏苓下体肿了,泛着异常的高温。周丛也感觉到了,龟头一碰上她的阴户就喟叹着:“好烫。”

  苏苓瑟缩夹住腿,“先去洗澡。”在浴室里,周丛发疯了似的吻她,阴茎也有意无意地顶弄她的下体。可到了床上,当周丛分开她的双腿,整个人却顿住,“疼吗?”

  苏苓往下看去,阴户一片湿红,原本没有什么存在感的阴道口,此时却翻肿着,她吸裹着阴道,感受了一下没有太强烈的疼痛,“还好,不是很疼。”却看到周丛的眼睛红了,阴茎更是不受控制地弹跳。难道他喜欢这样?苏苓又吸夹一下阴道,周丛猝然偏脸不再看,可阴茎却硬得流水。今晚,他的欲望好像格外强烈。

  苏苓用脚滑过他的胸膛,踩住男生贴在腹部上的阴茎,“周丛,要不要插进来,里面更烫。”

  周丛搬开她的脚,下床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冰水。苏苓原本以为他是要喝,却看到周丛咬着嘴唇,将冰水浇在阴茎上。她不是男人,无法体会这是什么感受,但看着他蹙起的眉头和滚动的喉结,应该不会太好受。苏苓看着这一幕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她看懂了,周丛在惩罚自己。

  圣僧不是一脸禁欲,不会哭不会笑,一心向道。圣僧他,也慈悲,也博爱,也会着了妖精的道,但他的迷人之处在于在责罚自己。或者说每一个男人,在克制自己,践行原则时都是圣僧。

  直到阴茎完全软下去,周丛才走过去躺在苏苓身旁。“周丛,要是我哪天睡了你,你是不是要切腹自尽。”

  周丛笑着说:“不会。”他握住她的手,去亲吻她的眼睛。这一晚,经历太多起伏,惊险又刺激,但没有哪一刻能比她表白时更动人。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认真和坚定,即使面对强势的母亲,也丝毫不游移。他也是第一次见她这么正经,说话时铿锵有力,又带着点过于直白的憨气,想到这里,周丛忍不住笑出声。

  苏苓本来被他亲的昏昏欲睡,听到他的笑声问:“你笑什么?”周丛拍着她的背,“没什么,就是第一次见有人表白像宣战。”

  苏苓叹气:“这下,周女士肯定更不喜欢我了。”

  “没事,奶奶喜欢你,爸爸喜欢你,我也喜欢你。”

  “奶奶的手……”

  “嗯,不用担心。奶奶之前喜欢喝酒,有点后遗症,不严重。”

  “我一开始还以为奶奶是和周女士一国的。”

  ……

  另一边,两人走了以后,周丛奶奶淡淡说了句:“模样俊俏,性子也沉稳。”

  周立芳见婆婆也要倒戈了,不由心急:“周丛性格软,压不住她。两人真在一起了,少不得要听她的。”

  周丛奶奶却不紧不慢的问了一句:“敬昶不听你的话吗?”众人一愣,又哄堂大笑起来。小纷纷也被笑声吸引,眼睛虎灵灵的瞪着,听大人们说话。

  周立芳没想到婆婆会这样说,有些尴尬。徐敬昶笑着出来打圆场:“这您不能说我,听老婆话这一课,我爸言传身教几十年。”话落,众人又是一顿大笑。徐敬昶还不罢休,拉上周丛大伯:“我说的没错吧,大哥?”

  周丛大伯笑着点头,“这话有准头。我记得,咱们上初中那年,爹还……”

  “行了!”周丛爷爷一声截断,徐家两兄弟交换了一个眼神。

  周丛奶奶看着拆台的二儿子,但笑不语。立芳呢,是个骄傲的人,宜捧不宜贬。这婆媳关系呢,又顶难处理,所以很多时候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
  周立桦是个爱说笑的,见气氛松弛下来,不由调侃:“姐,你是见人家小姑娘漂亮,怕被你未来儿媳妇比下去?”周立芳抄起手边的抱枕,作势丢她。周立桦笑着站起来,抱着纷纷回房间睡觉。周丛虽然姓周,但说到底还是人家徐家的金孙,她一个外人不方便插嘴,不如回屋睡觉。

  周丛小姨回房间了,但话瓣留下了。周丛大伯母说道:“现在的小孩子,是会打扮还是怎么回事,一个个拉出来都跟天仙似的。”

  周丛奶奶笑了,“是呀,不说别的,两人长相是真般配,站在一块跟画儿一样。”说着看向周立芳,“老二媳妇,我说了你甭不乐意,这件事还得怨你。自己长得漂亮就算了,还把我乖孙也生得那样好看。结果,老太婆的眼也被你们养刁了,等闲人看不上。”

  周立芳的脸板不住了,只笑着摇头。婆婆眼尖心明又疼孙子,她还能说什么。原本以为婆婆和她意见一致,谁知道苏苓得了老人家的眼缘。这一次,她失算了。

  母亲失意,但儿子欢喜。苏苓睡着后,周丛关上门离去。他沿着庭院走回去,看见奶奶坐在秋千上和爷爷聊天。他悄悄绕过去,捂住奶奶的眼睛。爷爷看见了,配合他,让奶奶猜是谁。

  奶奶笑着说:“除了我的好乖孙,还能是谁。”周丛也笑了,松开手轻轻推着秋千椅:“我爸总说您长了四只眼睛,前面两只,后面两只。现在看来,他没有骗我。”

  “哟,奶奶可没有那样的本事。只不过你小时候,奶奶经常这样逗你罢了。”

  这事儿周丛有印象。他小时候和外公外婆更亲近,喊顺嘴了,有时候会把奶奶叫成外婆。之后,奶奶每次去看他都会先捂着他的眼睛问:“我是谁?”等他喊出:“奶奶”,奶奶就会大笑着把他抱进怀里。

  “把她送回去了?”

  周丛知道奶奶说的是苏苓,他“嗯”了一声,走到前面的台阶处坐下,“奶奶,今天谢谢您。”

  奶奶摇头,看着他说:“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,都交女朋友了。我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,又瘦又小,还没有烤鸭大。在保温箱里住了半个月才出来,把你妈都吓坏了。”

  这一段往事,周丛是第一次听说,他从来没有否认过母亲的爱,但现在他想要更多的自由。

  “你奶奶的意思,你明白吗?”爷爷问他。

  周丛说:“我明白。”

  “嗯,我们回屋了,你也早点睡。”

  周丛提着自己的行李箱回到房间,他躺在床上放空自己,一侧脸看见枕头上两根长长的头发。他吹了吹,枕着手臂慢慢沉入睡梦。

  (三十四)打

  第二天吃完早饭,周丛去找苏苓。敲了半天房门没有人应,难道不在房间?打了她的手机,也没有人接。他走到海边眺望,看到一只呆笨笨的水鸭子,被浪扑倒、掀翻,折磨得狼狈不堪。但她一直没有放弃,一直在尝试。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身上,像流动的钻石,光彩熠熠。

  周丛扯掉上衣,蹚着水去找她。

  “不是说讨厌冲浪吗?”他扶她起来。

  “先学会它,我才有资格讨厌。”

  周丛笑。

  “笑什么,我说的不对?”

  “你说的很对,讨厌很容易,但被赋予了理性的讨厌没那么容易成立。”

  男生说着话,蹲下身给她整理脚绳。周丛性子骄傲个头也高,俯身做事时,不能说不动人。当恋人足够优秀时,你必须要追上甚至领先他,才能让他的眼睛里容不下别人。就像周丛喜欢冲浪,那她也要学会,也要玩到让他赞叹。

  周丛并不知道她心里的勾勾绕绕, 他继续说道:“所以,周女士对你的不喜欢也很难站住脚。”

  苏苓听出来了,他这是在拐弯抹角地安慰她。估计这些话昨天晚上就想说给她听了。“放心吧,我心里没有任何疙瘩。我把周女士培养了十几年的儿子拐走了,还要让她和颜悦色,太强盗了。”苏苓捏着他粉扑扑的乳头亵玩。

  周丛握住她的手,他知道苏苓不在意,还是忍不住提醒:“根据我多年的斗争经验,周女士擅长持久战。”

  “不管什么战,她儿子在我手里,输了也是赢,懂?”

  两人对视,一起笑出声。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年轻的爱情,一切都是那么鲜活生动。

  苏苓环顾一周后,像小鸟啄食一般吻了一下周丛的嘴唇,又掐他:“谁让你脱衣服的,想勾引谁?”周丛抬手碰了碰吃痛的部位,笑着解释:“上衣兜里有手机。”

  苏苓盯着他的乳头看,声音都有些干,“不许在外面揉,回去揉给我看。”

  周丛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,嘲讽道:“你就嘴巴厉害。”暗示她能力不行。可苏苓偏偏要曲解他的意思,“我嘴巴不厉害,能把你口射了吗?”、“周丛,舔你右边的睾丸…唔……”

  周丛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,含着她的嘴唇,又把舌头伸进她嘴里勾缠。唇舌被他吸得发疼,苏苓又挣脱不开,只好去抓他的裆部,男生才放开她。

  周丛接吻后又习惯性地去擦嘴巴上的水痕,苏苓威胁他:“再擦一个试试!”看到她窝火,男生咧开嘴笑了,“带你玩两圈?”

  说是玩,两人却一个比一个认真。一个教一个学,直到手脚都泡得发皱,苏苓终于摸到一点门路。她又试了几次,能顺利起乘,但很快又被甩进海里。海浪仿佛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,捉弄得她没脾气。

  周丛看着她,替她拨开脸上的湿发,“休息一会吧,等下午再练。”苏苓没说话,瞄准后面的一道浪,划水、起乘、走板一气呵成,最后还做了一个挂五。新鲜、自由、成功的感觉,让她兴奋地大叫着跑向周丛,“Did you see that?”

  周丛点头,张开双臂接住她的身体,“看来下午不用加课了。”

  听到他说下午,苏苓雀跃的心开始下沉,“周丛,我该回去了。”

  “什么时候?”周丛沉默了一会问她。

  “晚上的飞机。”

  周丛抱紧她,“好,我和你一起回去。你订的哪一趟航班?”

  苏苓明白他的心意,但还是拒绝了:“过年的时间,还是留给家人吧。”周丛久久没有说话,双臂却搂得越来越紧,像要把她按进他的身体里。她也希望多待几天,但不合适。无论承认与否,周女士说得都在理。她追过来,把他们一家的团聚搞砸了。而且这里是有钱人的世界,随随便便住一晚都要价不菲。她不能一边厌恶着父亲,一边挥霍着他的钱财。自由和庇护互为代价,她既然想要自由,就要放弃庇护,慢慢独立起来。

  两人回到房间,沉默地洗澡、吃饭。洗澡时,周丛神色恹恹地杵在那儿,动也不动。

  “不开心,澡也不洗了吗?”男生垂眸看着她,浓密的睫毛盖下来,也遮不住眼睛里的情绪。

  苏苓拿着淋浴头冲掉他身上的沙尘,又给他涂上沐浴露,涂到脚背时被他拽到怀里。

  “周丛,你是不是又长高了?”苏苓记得她之前到周丛喉结处,现在好像到他喉结下面了。

  “应该是,之前的裤子短了。”

  “那我们以后接吻更困难了。”苏苓逗他。

  周丛没吭声,低头弓背在她唇上印了一个吻。好像在说这有什么困难的,低个头的事。很拽也很帅,而苏苓一旦被他帅到,就想使坏。于是,趁他不注意挠他的腋窝,男生终于笑了。

  “周丛,你骗我。”

  “我还能骗到你?”

  苏苓摸着他手臂上的青筋,“你怕痒,可之前你说你不怕。”男生沉默片刻承认:“嗯,我怕痒。”

  吃完饭,苏苓开始收拾行李。周丛少见的慵懒的躺在沙发上。他头发还湿着,额前的碎发全部拢上去,露出轮廓锋利的脸庞,看起来成熟、又有点陌生。

  苏苓亲了亲他的嘴唇,走进卧室继续整理衣服。现在青涩的男孩和未来成熟的男人也不知道哪一个更英俊迷人。合拢箱子时,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钢琴声。一开始,琴声生涩又断断续续,弹了一会,变得流畅起来。苏苓听出来他弹的是晚自习下课的铃声。忘了哪一晚,他们手牵着手回宿舍,广播里刚好放着这首钢琴曲,当时的气氛和现在一样,完美极了。

  苏苓停下手里的动作,静静听完这一首曲子,才起身走到客厅。“本来觉得,酒店房间里放一架钢琴有点奇怪,现在看来是我埋没了它。”

  周丛按了两个键,“没有手感,弹的不好。”

  苏苓知道周丛在谦虚。她不懂琴,但也能听出来这架钢琴音不准,琴声粘连,可他只字未提。他这种出了问题只怪自己的性子,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。

  “周丛,你这样搞得我压力很大。下次我该表演什么,胸口碎大石?”

  周丛笑了,“艺不在多在精,”他合上琴盖,“把那幅关于我的画完成就行。”

  苏苓趴在他背上,“有时间限制吗?”

  “你有灵感的时候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……

  送走苏苓后,周丛返回岛上。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,突然想起两人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拍,辜负了美景。

  他回到酒店时,一家人在后院打网球。

  “怎么就你一个人,苏苓呢?”奶奶问。

  周丛坐下,“她回去了?”

  “回去了,这么快?”

  “嗯。”周丛点头。

  这时,周立桦走过来,气喘吁吁道:“周丛,去,陪你妈打一会。我实在是顶不住了。”

  周丛只好接过球拍上场。说起来,他的网球还是母亲教的,徒弟怎么可能打的过师傅。所以一开始,他只是中规中矩的喂球。打了几个回合,周女士生气道:“拉拍太慢,垫步不积极,你谈个恋爱连球都不会打了?”

  周丛不明白打球和谈恋爱有什么关系,但还是认真起来对待。

  球场上一时进入僵持的状态。周丛先是打出一个高压球,一回合后他改变发球方式,出球变缓,周立芳走到网前反手接球。周丛盯球后移,却没想到周女士又往前一步,球几乎擦着网过线,打出一个完美的放小球。周丛立刻向前奔跑,惯性挥拍,球快速飞出去砸到周立芳的额角,她摔在地上。

  周丛扔下拍子,跑过去:“妈!”

  不远处的徐敬昶看到这一幕,挂断电话走过来。他捡起地上的球拍,照着周丛的背狠狠抡下去。所有人都听到球拍抡在肉上的声音,也都被这一幕惊住。徐敬昶平时是一个脾气再好不过的人,就连周丛爷奶都很少见他发脾气。但越是这样,他发火时越没人敢说什么。只有周立芳着急地推他:“你干什么打儿子,他不是故意的。”

  徐敬昶纹丝不动,看着周丛:“站起来,滚回你的房间。”

  “好。”周丛撑着地站起来,慢慢挪回房间。

  周丛走后,徐敬昶看着妻子的额头问:“有事没?”公婆、家人都在,周立芳忍着没给他甩脸子,淡淡说了句:“没事。”

  晚饭时,饭桌上的气氛比苏苓在的那一晚还沉默。奶奶看着周丛抬都抬不起来的手臂,气得一拍桌子:“徐敬昶,你过来伺候我吃饭。”

  徐敬昶笑着起身,仿佛下午阴着脸的人不是他。“行,妈。您想吃什么,我给您夹。”说着坐在老母亲身旁。

  周丛奶奶眼一翻,“你打你儿子,我管不着。但平时都是周丛给我夹菜,你把他打得手都抬不起来,那你就顶他的班。”

  说是伺候她,但儿子夹的菜,又被她端给孙子。端来端起,颇有点老子伺候儿子的意思,饭桌上的人都笑起来。徐敬昶也有些无奈,但没有说什么,只是再夹菜时避开了海鲜。

  周丛整个背都抽搐着疼,吃饭速度比平时慢了很多。等他吃完盘子里的菜,饭桌上就剩下他们一家叁口了。

  “知道自己错哪了吗?”徐敬昶开口。

  周立芳眉毛一竖,“我们在打球,是意外,他哪里错了?”

  “意外?”徐敬昶冷哼一声,“他自己做事莽撞,思虑不周,好意思说是意外?”

  (三十五)宝贵

  “周丛,我这样教你的,出了事说是意外?”徐敬昶倒酒。

  周丛闻着谷物和酒精的味道,“不是。和家人打球,输赢是次要的,我错在忘了这一点。”

  徐敬昶眉头渐展,放在他面前一杯酒:“你已经18岁,可以喝酒、谈恋爱。这些我都不管你,但是,”他点着周丛:“任何时候,对待家人你最好放尊重点!”

  周丛整个背抽搐着疼,他甚至怀疑背部神经被抡断了,但听到父亲的话还是撑着桌子站起来,对周立芳说:“妈,对不起。”

  周立芳看着他额头上明晃晃的汗,再无暇追究其他,心疼道:“赶快回房间躺着吧,一会医生过来给你看伤。”

  酒店廊道的灯时隐时灭,周丛的心也浮浮沉沉。有砸到母亲的愧疚,有被父亲打了的羞,还有下午被打断的想念。他慢吞吞挪回房间,周颜和纷纷从沙发上一跃而起。见他进来,周颜扶着他趴到床上,而纷纷则泪汪汪地看着他:“姨父打人,讨厌!”撅着嘴的小模样可爱得紧。周丛吹了吹她的粉腮:“哥哥这是小伤,但你要再哭就变成金鱼眼了。”

  纷纷有些迟疑:“才不会呢。”周颜蹲下给她擦泪也逗她:“让我看看。呀!眼睛已经肿了。”纷纷立刻跑去照镜子,小辫子荡来荡去,天真极了。

  周丛趁机说:“带纷纷去睡觉吧,一会医生过来,我怕吓到她。”

  周颜看出来他在强撑,于是把手机递给他:“行。纷纷告诉苓苓姐了,你准备着她问你。”

  “苏苓还在飞机上,怎么…纷纷,你又动我的手机?”纷纷“嗖”的一下闪出房间,不见了踪影。

  周丛点开语音条,听到纷纷奶声奶气地说:“哥哥被打了,你能不能帮他报仇呀?”后面还补了一句:“姐姐你以后不要打字,因为…嗯…因为我还不认识字,你和哥哥聊的我看不懂了。”理直气壮地窥探聊天记录,还让苏苓给她提供帮助,这个小纷纷呀!

  苏苓应该是关机了,暂时还没有收到消息。他预想着苏苓看到消息后,会像上次玩笑着把这件事掠过去,但事实并非如此。

  第二天上午,她一下飞机就打来电话,“周女士又打你了?”

  周丛有些糗:“没有。我打球的时候砸到我妈,然后被我爸揍了。”

  苏苓沉默。其实海滩见面那一次,她就意识到周丛身上的自省和克制不是因为严厉的母亲,而是来自他看似温和的父亲。父亲的责任和担当会无声无息地影响孩子,尤其是男孩。而徐敬昶明显是一个游刃有余的父亲,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笑,什么时候该打,还能让你挑不出半点错,心甘情愿受了这顿罚。

  苏苓正琢磨着该怎么给周丛报仇,徐敬昶就推门走进来了。见周丛趴着看手机,问他:“感觉怎么样?”

  苏苓冷哼: “感觉到了父爱的沉重!”

  徐敬昶听出来是苏苓的声音,乐得哈哈哈大笑,“好的,叔叔错了。以后打他前先经过你的批准。”

  “您以后还要打他?”

  “不不不,以后不打了。”

  徐敬昶笑完问两个人在聊什么,苏苓淡淡说:“我们在聊周瑜打黄盖,结果曹操来了。”徐敬昶听了又是一阵豪爽的大笑。

  周立芳站在门外听着他的笑声,心里滋味难明。她当年为了事业,生完周丛就结扎了,从来没想过再生个女儿。徐敬昶也没有说过什么,但对周颜和纷纷却是百般宠爱,甚至对苏苓的喜爱之情也是溢于言表。周立芳也是后知后觉,比起男孩,丈夫似乎更喜欢女儿。

  晚上,周立芳提起这个话题:“你是不是更喜欢女儿?”

  徐敬昶以为妻子嫌他不疼儿子,“好了,我就打他这一次。”

  “不是这个意思,我在想要不要领养一个女孩?”

  “怎么突然想领养女儿,咱们俩都这么忙,谁来带孩子?”徐敬昶说完又想起周丛,话锋一转:“想要女儿不是有现成的嘛。”

  “谁?”周立芳反问:“你说苏苓?”

  “对,苏苓很有意思,我看周丛也非常认真。”

  周立芳沉默,她并不是无知妇孺,觉得自己的儿子和丈夫会被苏苓抢走,但一家人都这么认可苏苓,的确让她有些气不顺。

  徐敬昶见妻子神色不虞,“你不让周丛谈恋爱,是出于哪一方面的原因?”

  “我不限制他谈恋爱,只是时间和对象不合适。现在正是关键时期,我怕他贪感情上的鲜,影响自己的人生大事。”

  “感情也算人生大事。”

  周立芳不以为然:“第一次谈恋爱新奇多过于合适,长久不了。”、“再说了,她和周丛才认识多久,就勾勾缠缠,先是内衣然后是跟他回家,你让我怎么认可她?”

  讨论儿子的性生活是一件尴尬的事情,徐敬昶尽量言简意赅:“他们没有越过底线。”

  “哼,有什么区别吗,早晚的事。”

  “无论早晚,这件事周丛要负主要责任。”

  周立芳绕不过这个逻辑死角,开始转移火力:“你今天怎么回事,我说一句你顶一句,嫌床太舒服了,就去睡沙发。”

  徐敬昶冷着脸关了灯,心里却默叹:“儿子,老爸尽力了。”

  周丛背上的伤说轻抬不起手,说重又没有伤到筋骨,但冲浪什么的自然不用多想了。余下几天他一直躺在床上温书、看景。好在苏苓怜他被打,经常陪他。两人开着视频各做各的事情,间或聊两句,话不多,但气氛很好。这天苏苓在画画,周丛看着浪花堆迭处的笔触,密集又杂乱,明明是平静的海面却裹挟着风雨欲来的窒息感。

  周丛问她:“心情不好?”

  苏苓顿住,一会又笑着解释:“天气影响心情。等你从阳光热烈的海岛回到阴云笼罩的花市,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。”

  周丛当时觉得她说的有道理,但当他回到花市,漫天的阴云也盖不住内心的喜悦。从机场回到家,又送走爷爷奶奶,周丛就有些坐不住。徐敬昶见他频繁地看手机,“坐不住就别陪我们坐了,想见谁就去见。”

  “好。”周丛握住手机起身,一走出父母的视线,就狂奔起来。他摸着口袋里的礼物,买的时候觉得很适合她,该送出去了,又犹豫她会不会喜欢,又或者会不会收。但到了苏苓家,按了半天门铃却没有人应,周丛掏出手机。

  “喂,周丛?”

  “嗯,你没在家吗?”

  “你回来了?”

  听着她惊喜的语气,周丛笑:“对,我在你家门口。”

  “我和我妈在逛街,你…能不能等我一会?”

  周丛还没回话,就隐约听到苏母说:“你去找小丛吧,我自己逛就行。”留苏母一个人,苏苓肯定是不放心的,他干脆说去找她们。

  苏苓说了一个商场的名字,周丛并不陌生,他来的路上还经过了。只是当时不知道她在里面,不然他们可以早一点见面。

  眼下正值春节,街上、商场里到处是人,周丛在一个母婴店外看到苏苓和苏母。母女两人都穿着深灰色的羽绒服,拿着一对小鞋子正在讨论。苏苓的眼睛狭长,第一眼长相更像苏父,冷艳高傲,但放松下来某几个瞬间能看出苏母的影子。苏苓性格里温柔的一面大概也来自苏母,只是被她藏起来了,只有对熟悉的人才会流露。

  周丛还在观察,苏苓已经发现了他。她向苏母指了指,跑出来。周丛微笑着看向苏母打招呼,然后站在原地等她。

  “你怎么突然回来了,我以为要等开学了。”她像好兄弟般照着他的胸口捶了一拳,打完又想起他身上的伤,攀着他的肩膀:“伤好了吗?让我看看是母爱沉重还是父爱沉重。”

  苏苓的话让周丛又想起那天的情景,他笑着说:“我都不敢那样和我爸说话。”

  “纷纷要我给你报仇,我当然不能失信于她。”

  “只是因为纷纷吗?”

  苏苓莞尔不语,笑颜清丽如雪地白梅。周丛看的喉咙发痒,轻轻咳了一声。最后,他被苏苓拉着进了一家男装店。她大大方方地说:“我们能不能借用一下试衣间。”也许是她的态度坦荡直接,也许是奢侈品牌的服务周到,店员还真的把他们让进去了。

  周丛的衣服被她掀开后,背后好一会没动静,突然一条湿热的小舌,舔着他的伤处。背上的淤肿消下去后,留下龟裂的黄色硬痂和缝隙里的嫩肉。苏苓的舌头舔过嫩肉,让他止不住颤抖,比挨打还难受。她真像动物一样,总是喜欢舔舐他的伤口。

  “苏苓。”

  “怎么了,”她从他腋下钻出来,顺滑的头发扫过他的脖子,挠人痒痒。“想在这里干坏事?”

  周丛胳膊发力,夹住她的脑袋晃了晃。

  苏苓掰开他的手臂,“干什么?”

  “把你脑袋里的黄色颜料晃出来。”周丛说完自己没忍不住笑起来。

  苏苓看着他,男生一笑,红唇里露出洁白的牙齿,像破壳的荔枝,让人忍不住品尝。似乎有种说法,食欲包含亲吻,当你想品尝一个人代表想亲吻。好吧,那就接个吻吧。

  苏苓搂着他的脖子踮脚,周丛意会,主动低头。男生俊朗的面庞压过来,两人之间陡然缩短的距离让她第一次在接吻时闭上了眼睛。关闭视觉,感受就更敏锐。他的嘴唇温热、柔软,但上唇……有干燥的唇纹。轻轻一吻结束后,苏苓扶着他的下颌“啊”了一声,示意他张嘴涂唇膏。苏苓自己的嘴唇偏薄,所以尤为喜欢男生丰润的嘴唇。“没喝水吗,亲着都扎嘴了。”她说着又涂了一层,“抿一下。”

  周丛乖乖照做。她的唇膏闻着一股淡淡的冷香,像小时候吃的梅花糕,周丛没忍住舔了一下。

  苏苓掰开他的嘴唇:“以后不准在别人面前舔嘴唇。”看着他点头答应,苏苓才满意:“我先出去,不然店员真以为我们在做坏事。”

  周丛说好,看着镜子里自己凌乱的衣服和油乎乎的嘴巴,突然觉得丁恺有句话说得挺对。苏苓有时候会笨脑袋,尤其是对着熟悉的人。

  最初他以为苏苓和他的母亲一样骄傲、强势且一丝不苟。所以一开始,他试图保持距离。并不是他大男子主义,不能欣赏强势的女性,反而是心有异动,又深觉两人并不合适。他被母亲束缚得十分苦恼,并不想将来的伴侣也对他有诸多要求和控制。但篮球场后,苏苓主动化干戈为玉帛,让周丛明白她身上有股巧劲儿,能在软硬高低之间,甚至是朋友、情人之间随意切换。就像方才,她像好朋友一般和他打招呼,但眼角眉梢却带着隐幽的羞。而对他的要求呢,都是不准舔嘴唇、不准接吻后擦嘴巴,莫名可爱。

  他整理好衣服走出去,看见一位女店员在向苏苓介绍产品。苏苓指了指他,又把他让到皮椅上。

  “买什么?”他问。

  “发蜡。成年了,可以把头发抓上去。”苏苓说。

  周丛抬眉,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。

  店员打开一个铁棕色的圆盒,“可以先试用一下。”苏苓接过,“我来吧。”她挖了一点涂在掌心,用两手揉开,葱白的指尖在他的发丝里来回穿梭,像密林里灵巧的白鸽。周丛看着她,从指尖到细白的手腕再到润润的耳垂,然后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相遇。

  看着镜子里的周丛,苏苓恍惚以为,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,久到他褪去青涩变得成熟。这种错觉,让她无所适从,他们已经合衬到可以说永远了吗?

  “在想什么?”周丛问。

  苏苓摇头,手摩挲着他鬓边的发茬像抚过一片麦田,她收起心底的阴霾打趣:“在想周先生满意我的服务吗?”

  周丛捉住她的手,“满意,这是小费,收好。”

  盛在苏苓手掌里的是一对竹枝竹叶造型的耳饰,仿若两只水银蝶落在黄竹竿上,灵动优雅,又有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含蓄美。

  苏苓摸着自己的耳垂,“可是我没有耳洞。”这不是拒绝,而是面对美好事物的一种自我适配。

  “这是耳夹。”周丛说。已然包含着“我知道”的意味。

  “要我戴上吗?”、“要帮忙吗?”两人异口同声又相视一笑。

  苏苓让店员去打包发蜡,自己戴上耳饰。流光让最坚硬的钻和金也柔软起来,闪耀动人的光芒。

  “很贵吧?”单设计就非凡品,更不用说材料。周丛站在她背后,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朵上“不贵,贵的我也买不起。”

  他坦荡的让人无法拒绝,苏苓笑:“那至少比我的发蜡贵。”

  “在我心里它们一样贵。”古时男子成年要束冠,苏苓送他发蜡,大概也是这个意思。这份玲珑心思,更珍贵。

  买完东西,两个人排队去买喝的。

  “阿姨喜欢喝什么?”周丛问。

  “红茶吧,加一点……”

  苏苓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,呆呆地望着不远处。周丛顺着她的视线看去,是苏父和…另外一个女人,还有一个女孩……原来长得像苏父的,不止有苏苓。

  几息之间,周丛明白了所有的事情,为什么苏苓和父亲的感情僵硬、为什么她会无意间流露出对男人的蔑视,原来如此。看着她苍白的脸,周丛忍不住叫她:“苏苓…”

  苏苓突然抓起柜台上的热饮,砸向苏父。人群惊叫着散开,苏父下意识护住身边的女人和女孩,苏苓的眼睛立刻红了,却依然死死盯住她的父亲。周丛把她衣服上的帽子给她戴上,挡住她的眼睛,也挡住周围人的视线,包括苏父。这一刻让他明白不是所有的长辈都值得尊重。但是,眼下更紧急的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,而是苏母正丛远处往这边走。

  周丛看着苏母高挺的肚子,连走路都有些困难,难以想见她看到苏父又会是怎样的危险。

  “苏苓,你妈妈过来了,”他晃着苏苓:“清醒点,跟我走。”

  苏苓被周丛牵着,跌跌撞撞地往前走。她不甘心地回头,周丛揽着她的肩膀,“走!”铁一样的臂膀,让她疼也让她清醒。苏苓深吸一口气,整理好表情急忙走过去。

  母亲看到他们,笑着说家里来了客人,她要先回去。然后又问她:“怎么戴着帽子?”

  苏苓摘下帽子,摸自己的耳朵:“周丛送我的,好看吗?”

  苏母点头,“戴这么好看的首饰,怎么没个笑脸。”

  苏苓立刻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。余光里看到周丛走到母亲身边,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,“我送您下去。”

  苏苓看着母亲露出欣慰的笑容、看着高大的周丛一边和母亲说话,一边侧身挡住她的视线,忍不住又湿了眼眶。她跟在两人身后,听母亲问他细碎的小事,周丛一一耐心回答。两个陌生的人因为自己结缘,这种奇妙的感觉暂时让她又活过来。

  临上车前,苏苓突然想抱抱母亲,她埋在母亲怀里,摸了摸她的肚子:“你回去路上慢点。”

  “好,开心点,你开心妈妈就开心。”

  苏苓点头再点头。

  周丛看着苏苓,窝在母亲怀里的她像一支带有裂纹的细颈梅瓶,身上缠绕着掩饰不住的伤痕和脆弱。他别过脸不再看,打开车门先把购物袋放在后座上。苏母忽然拦住他,挑出一个纸袋递给他:“小丛,生日快乐。希望你能喜欢。”说完坐进车里,摆手让他们回去。

  周丛愣住,看着远去的车子,心里莫名压抑。

  “我妈可能知道了。”苏苓淡淡道。

  “嗯。”周丛听出来了,苏母那句“开心点”意有所指。苏母这样温柔又善解人意,竟然得不到伴侣的忠贞和珍惜,让人觉得讽刺。他是没有资格置喙苏苓的家事,更没有资格点评别人,但心不自然偏转。

  “其实…他们已经离婚了,可是…看着他宝贵别人……”苏苓哽咽着说不下去,周丛拉开衣服把她按进怀里。她并非一直坚强,只是不轻易流露脆弱。相处久了,他有时候会忘记这一点。

  “阿姨和我也很宝贵你。”甚至包括苏父也并非不爱她,只不过也伤害了她。

  (三十六)生、裂

  “我不稀罕他的宝贵…我只是不放心我妈……他就是欺负我妈温柔,肆无忌惮……”

  苏母虽为人温柔,但温柔不代表没有杀伤力和影响力。周丛记得苏苓过敏那一次,苏母只是轻轻拍一拍苏父的手臂就让他噤声。但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,苏母的身体情况也的确让人担心。

  “不放心就多陪陪她,我送你回去。”

  苏苓抬起头,“谢谢你…”

  周丛沉默,不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好客气。他低头碰了碰苏苓的眼睛,刚才短短几分钟的事仿若夺去她身上所有的活力和温度,让她凉得像冰块。可见这件事对她的打击,如果这个时候再让父女两人见面,无异于雪上加霜。

  所以,看到远处走来的苏父时,周丛抬手把苏苓按进怀里,“再抱一会。”然后掏出手机给苏父发短信,不再像以前那样斟酌措辞,他只简单发了一句:“我陪她,您忙。”

  直到苏父走出视线,周丛才放开苏苓。两人在路边拦车,却看见苏母的车去而复返。中间隔着湍急的车流,苏苓无法只能掏出手机打给苏母。她只听了一句神色大乱,“我妈羊水破了。”

  周丛接过手机,听筒传来的是司机焦急的声音,“夫人现在意识不清醒,我正往妇幼开。”

  周丛打开自己的手机迅速搜了一下,“你先停车,把阿姨扶躺好,我们在对面,马上过去。”

  他说完推着苏苓往天桥上跑。商业街的天桥为了让人留步,台阶砌的又矮又密,一不留神就容易踩空。苏苓磕到膝盖,疼得眼泪立刻打湿眼眶。周丛要扶她,被她一把推开:“我妈…别管我,去看我妈…”一双妙目泫然欲泣地望着他,焦急、信任、也乞求。但这个时候不能再听她的,周丛背起她往桥上跑。

  打开车门,就闻到一股发甜的气味,苏苓朦胧地意识到这是羊水的味道。她蜷在后座用抱枕垫高母亲的腰臀处,可羊水还在一股股涌出,从座椅滑落到地垫上,无声无息又源源不断,像绝望的泪水,又像吞噬人的恶魔。苏苓心又揪起来,她听到母亲微弱的声音,“别哭,妈妈有事交待你……”

  “我不听,”苏苓打断母亲,又问司机:“苏履泰呢,他在哪儿?”

  司机顿住,小声道:“刚才打给先生,一直在通话中。”

  苏苓再次怨恨起父亲,恨他重男轻女,恨他辜负母亲,也恨自己无能。直到现在出了问题还下意识找他,但现实太冰冷。

  苏苓抠紧掌心,让自己冷静下来。她额头抵住母亲的手:“奶奶说您生我的时候也很惊险,但您挺过来了。这一次,也一定可以。不要想其他的,也不要想着交待我,好吗?”

  “好”苏母握住她的手。

  母女两人的声音都不大,却带着向死而生的坚决。这一刻,她们仿佛不是母女而是战友,同仇敌忾、并肩而战。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情感。周丛听着,默默发完短信,将手机放进衣兜。

  而另一边苏父看着周丛的短信,突然一个电话打进来。他看了一眼,按掉,又打过来。

  “泰哥,菜上齐了,你在哪儿?”

  苏履泰往停车场走去:“饭就不吃了,你把电话给原原,我跟她说了两句。”

  苏原接起电话,“爸”

  “原原,如果你有事随时可以给爸爸打电话,但这里面不包括你妈的事。爸爸希望这是最后一次……”但苏履泰万万没想到这个电话让他差点错过妻子的生产……

  车一到医院,苏母立刻被送到分娩中心。苏苓站在产房外,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。她仿佛被悲伤淹没,带着一身水雾,又在看到苏父时瞬间干涸。周丛看到她擦泪的手不自觉痉挛,走过去握住她的肩头。

  人有情,可天气并不顾及人的心情,该阴阴,该晴晴。刚才还阴云笼罩,这会却放晴了。阳光像一道金线把走廊切两半。父女两人各占一边,沉默也僵持。时间逼近中午,苏母还没有出来,苏苓看着他:“中午了,你去吃点饭吧。”

  周丛摇头,“我不饿。”

  “我饿了,你吃完给我带回来点。”

  ……“好”

  医院附近最不缺的就是饭店,这是民生也是人情。周丛吃饭时,见行行色色的人进进出出。有的是进来沉默地吃完一顿饭,有的是急匆匆拎着饭出去。无论是哪种,都能看出来,他们心里牵挂着人。他也一样,他牵挂着苏苓,所以根本不饿,但苏苓也牵挂着他,非要让他出来吃饭。这样的时刻她还惦记着他饿不饿,这份心意不能辜负。

  周丛吃完饭,拎着打包盒回到医院,刚好撞见助产士把小baby推出来。

  苏履泰挤上前询问妻子的情况,“我夫人怎么样了?”助产士说正在缝合伤口,然后当着他们的面数:“1、2、3、4、5根手指头,两只手都是,然后看脚……”把四肢、五官都过了一遍,见他们都还木着脸不由问道:“爸爸抱一下孩子?”

  苏履泰没动,苏苓也冷着脸。

  周丛单纯觉得一个新生命不能被这样对待,于是走过去从护士手里抱过来小baby。纷纷刚出生的时候,周丛抱过她,知道小婴儿很小很软,于是格外小心翼翼。刚抱住他,小家伙就握了一下他的耳垂。周丛“咦”了一声,父女两人立刻看向他。周丛解释:“他摸我。”两人又忽的转过去脸。

  “小手灵活着呢,从妈妈肚子里出来就抓住了止血钳。”护士见气氛好转,忍不住多说几句。

  本以为新生的喜悦会持续很久,但很快医护人员提着血箱匆匆赶来,苏苓站起来追问:“医生,我妈怎么样了?”

  “患者产后大出血,需要输血。”

  苏苓嘴唇瞬间灰白。

  之后源源不断的血被送往手术室,一趟又一趟,仿佛永远没有尽头,让人绝望。苏苓此时甚至觉得活着是一种折磨。

  不知道过了多久,主治医生走出来:“产妇伤口缝合后子宫不收缩,每分钟出血量500毫升左右。传统的止血方法都无法止血,我们建议切除子宫。另外,产妇现在的心率和血压都很低,意识不清醒,在手术过程中随时可能心脏衰竭。家属这边需要签字确认。”说完示意一旁的护士递出病危通知书。

  苏苓木木呆呆地跟着苏履泰一起走上前,护士看了两人一眼问:“到底谁签?”

  “我签。”苏履泰接过病危通知书。

  因为恐惧产生的愤怒,还有之前的积怨让苏苓瞬间爆发:“你是我妈什么人,你有什么资格签这个字。”

  “我是她丈夫。”苏履泰沉声道。

  “丈夫?在妻子孕晚期和情人幽会的丈夫?”

  护士一听把签字笔递给了苏苓。

  苏履泰略过苏苓对护士说:“签这个字要的不是谁更有资格,而是如果……手术出现意外,谁能承担后果。”

  “你们已经离婚了,你不只没有资格你还有罪。”苏苓签上自己的名字,“要不然你告诉大家,为什么你这么能说却不劝我妈放弃这一胎?是不是发现是儿子,不舍得?”

  “这是我和你妈之间的事,你可以随便揣测,但无权干涉。即使离婚了,我还是她男人。”

  “男人?”苏苓想起商场里的一幕幕,冷而淡地说:“周丛都比你像个男人。”

  这句话不啻于扇了苏履泰一巴掌,又把周丛架在火上烤。两个男人彼此对视一眼,又很快移开视线。苏履泰捏了下眉头:“对于你,我已经尽到了抚养的义务。至于以后要不要认我这个父亲,是你的自由,但现在我不想再多说。”……

  下午六点,苏母被送进ICU,“产妇情况暂时稳定,接下来观察她腹腔积液情况,预防腹腔再次出血。”

  “腹腔再次出血的后果是什么。”

  “引发肺部或者其他器官感染,严重的话会危及生命,家属做好心理准备。”

  又是做好心理准备,可苏苓在心里准备了一个月,到头来还是一点用都没有。

  ICU外挤满了人,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。

  “我守着,你们先回去吧。”苏履泰说。

  苏苓没动,周丛也没动。就这样,叁人枯站到深夜。凌晨一点多,感应门突然打开。所有家属,站着的、坐着的,都清醒过来,神情紧张地望着走出来的医生。

  只听医生念了一个名字,家属站出来。周围死一般寂静,尽管压低了声音,苏苓还是听到他们的对话:“……再抢救意义不大,落得人财两空,还是通知一下家里其他人,准备后事吧……”医生走后,传来压抑的哭声,有相熟的其他病人家属上前安慰。

  等哭声渐渐散去,人群也分散开。经过刚才的“点名”,ICU外的人少了很多。周丛找到一个空座,让她也去休息。

  这里的坐椅不知道承载过多少绝望的身躯,苏苓坐在椅子上毫无睡意,“我睡不着。”

  “嗯,歇歇腿。” 周丛拉好衣服,席地而坐。

  苏苓把自己的围巾递给他,“垫一下。”

  在ICU外守了两天,苏苓心领神会很多这里特有的生存之道。比如,护士让家属买吃的,代表病人“活”了,可若只是“点名”又或者是半夜“点名”一般都是坏消息,所以她惧怕“点名”,甚至害怕ICU的感应门打开。每次开门,都会从里面吹出一股风,说不出什么味道和温度,但总吹得她皮肤起栗。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死神,那门开时一定是她离死神最近的时候。

  苏履泰接完电话回来,看见苏苓脸如冷灰,心里涌起一股悲凉。妻子躺在重症监护室,小的托管在新生儿科,大的又身体不好,他现在全身是洞,顾此失彼。

  “小丛你和苏苓回去休息吧,麻烦你帮我送苏苓回家。”

  但苏苓并不领情,“我不需要休息,管好你自己。”

  苏履泰知道苏苓停药了,怕她再待下去,自己先撑不住。“你不需要休息,小丛也不需要吗?”

  “他愿意陪我。”苏苓觉得这一点毋庸置疑,周丛不是遇事不上的人。

  周丛却一直没有表态,苏苓疑惑地看向他。

  “我家里有点事,的确需要回去一趟。”周丛斟酌着说。

  周丛见苏苓似乎被卡住,知道她心里不舒服,想着早去早回,于是转身打算离开。

  “我让你走了吗?”苏苓语气执拗。

  苏履泰知道周丛下午接了几个电话,应该有急事。“你先去忙吧,小丛。”

  苏苓被苏履泰理所当然的语气激怒,“你凭什么驱使他?”然后又逼问周丛:“你到底是谁的人?”

  周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,而是看着她说:“最多叁个小时,我就能回来。”

  苏苓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气多还是悲多,只觉得这几天一切都不顺,连周丛也……

  “你走吧,不用再回来了。”

  周丛诧异地望着她,“你说过两条原则…”

  “闭嘴,滚!”苏苓扯下耳夹砸向他,男生浓密的头发被砸出一个发窝,他狼狈,她解气。

  “行,听你的。”周丛转身走人。

  苏苓看着他挺直的背,除了在床上,周丛鲜少有弯腰弓背的时候,平时显得端正,此时却很无情。看着看着,她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。

  周丛回到家里时,酒宴正酣。今天是他父母结婚20周年纪念日,花房里、大厅里灯火通明,觥筹交错。他暂时摆不出笑脸,而且这几天卫生搞得潦草,索性绕道从侧门回房间。他脱掉衣服直接进浴室洗澡,先用热水冲洗一遍,又打开冷水冲到心情平静。换好衣服后,他捡起脏衣服扔进衣篓,却掉出来一个纸袋子……是苏母送他的生辰礼物。

  周丛捡起来打开,是一对链条袖扣。对他这个年纪来说,袖扣这种东西风骚又浮夸,但周丛看着上面凹雕的战马,还是换了一件衬衫,把袖扣戴上。

  无论是送礼还是收礼都应该用心,因为这是一份情意。苏苓骂他或者冲他发脾气,他其实都无所谓,但她随意丢掉自己送的耳夹让他无法接受。

  徐敬昶进门看到周丛盯着袖子发呆,出声打断他:“回来了怎么不下去?”

  门一打开,楼下欢快的舞曲传进来,周丛整理好领结,“这就下去。”

  “苏苓母亲情况怎么样?”

  “还在ICU。”

  “你妈的脾气你也知道,一向说到做到。结婚纪念日,总不能让她不开心,等宴会结束你还去陪苏苓。”

  周丛看到母亲正在和人交谈,抬头看见他,笑容变浅。

  “礼物您帮我送了吗?”他边走边问父亲。

  “送了,没辙。”

  “嗯。”周丛知道母亲不易讨好,心里本就没抱希望。还没有走到母亲跟前,纷纷拦住他,“哥哥,陪我跳舞。”

  纷纷戴着红色的蝴蝶结,长长的流苏落在拉夫领上,漂亮极了。周丛心头一喜,托住她的腋窝,将她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。纷纷乐得大声尖叫,周丛小姨立刻挪过来用眼睛剜她。

  “她太疯了,你过去找你妈,正在说你呢?”

  “我过去还让人怎么继续,且说一会吧。”周丛抱着纷纷专心跳舞,不理会那些有意无意的视线。

  人多的地方,闲话多。周丛走到母亲身边时,几个人正在聊子女教育。母亲倒也没有冷落他,向他介绍陌生的长辈。末了,还向他介绍一位女生,“这是白茹,和朋友一起来玩,你们年轻人可以多聊聊。”

  周丛说好。

  话题又回到教育上,他父亲早年的一位朋友问他:“周丛,听你妈妈说你准备在国内读书?原本还想着你能和明兰一起做个伴。”

  周丛笑了,他今天真是处处点背,遇到的全是不想回答的问题。这位杨叔的小儿子比他大一岁,父母相识的同龄人难免被拿来比较,他并不在意,父亲却笑着说:“孩子大了,要尊重他自己的意见。”

  此时,舞曲结束又换新曲,周丛伸手邀请母亲跳舞。周立芳摆手,“年轻人都在花房里,你带白茹也过去一起玩吧。”

  “好。”周丛示意白茹往外走。

  路上两人沉默。

  白茹见男生脸色淡然,主动开口:“你在花高读书?”

  “对,你呢?”

  出于礼貌男生一直在让话题继续,但明显兴致不高。看来他最真心的时刻是陪小女孩跳舞时。

  “和你一起跳舞的小女孩是你妹妹?”

  周丛侧脸看了她一眼,“嗯,是我妹妹。”

  小孩子的确能打开他的话匣子,两人一直聊到花房。一走进去,一个粗枝大叶的男生冲过来给了他一拳,“周丛,你丫死哪去了。我来了半天,你面都不露。”说完看到她,语气收敛道:“苏小妹呢,她没来?”

  “她母亲生病了,在医院里。”周丛说完示意她往酒水区走,“喝点什么?”

  白茹摇头,但周丛还是拿了两杯果饮,递给她和丁恺,“尝尝,自己家里做的。”最后自己却捞了一杯酒。

  丁恺不忿,“怎么你喝酒,给我们喝饮料?”

  “我满18岁了,叫哥,分你一口。”叁人都笑了。

  一如往日宴会结束,周丛和父母一起送别客人。

  白茹挽着一名年轻男子走过来,两人眉宇间些微相似。有父母在,周丛只沉默微笑,倒是白茹临走前特意说了声再会。

  周立芳看出点眉目,待人走远后,夸赞道:“白茹很优秀,听她哥哥说她会很多乐器。”

  周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,他听出一些撮合的意味。和苏苓谈不行,和别人谈就行?

  “典雅沉静,如黛似玉,确实优秀。您喜欢?喜欢的话,我去追她。”

  这番话轻佻得让徐敬昶直皱眉头,但周立芳有不同的关注点,“你和苏苓分了?”

  周丛沉默,他和苏苓,他现在回头就不会分;他不回头就分定了。苏苓除了会在床上撩拨他,现实里毫无主动性。就连海岛那一次,也是被她母亲逼急了,只不过说着说着动了情,显得有些憨,也迷了他的眼。

  (三十七)嗯

  忙完一切,周丛准备睡觉,鼻尖一直萦绕着消毒水的味道,让他不断想起医院里发生的事。睡不着,周丛索性下楼找东西喝,意外地看到父亲和母亲在跳舞。大厅里的花还没有撤掉,翩跹的裙摆像极了其中一朵,美好得让人不忍打扰。他正准备退回来,父亲却叫住他,好兴致道:“周丛,来,给我们拍一张照片。”

  周立芳阻止,“这么多人闲着呢,你让他歇一歇。”

  “我不困。”周丛笑着拿起相机调整参数,听到父亲说:“这张照片还只能儿子拍才有意义。”母亲嗔怪地瞪了父亲一眼,笑了。母亲是个严肃的人,但记忆里也常见她笑,除了她自身性格直爽,父亲的幽默也居功甚伟。但像现在这样娇羞如少女的笑却很少见,大概只对父亲展露吧。看着现在和睦恩爱的父母,周丛很难想象当初母亲是怎么嫌弃父亲的,他们应该也经历过很多磨合。

  周丛按下快门,将这一瞬间永远定格。

  拍完徐敬昶走过来,“拍的怎么样,我看看。”

  两人翻看了几张,徐敬昶接过相机,“你站过去,和你妈也拍一张。”

  母子两人都有些绷着,站得笔直。周立芳一米七多的个子,终日踩着高跟鞋,和娇小孱弱扯不上一点关系,但此刻周丛看着比自己低半头的母亲,内心感慨良多。他抬起手臂揽住她的肩膀,“妈,谢谢您。”、“也对不起,不能让您满意。”周丛说完夺门而出,他还是得去医院。

  感恩母亲,母爱伟大,是从小听到大、耳熟能详的话。但经历苏苓母亲一事,周丛才彻底明白孕育生命的危险,甚至能达到以命换命的地步。所以,他必须去,即使他和苏苓只是普通朋友。

  周立芳看着儿子的背影,呵气成冰的冬夜里,他只穿着一件毛衣,“夜里冷,你送他去,再给他拿件衣服。”

  “冻死他算了,小兔崽子。”徐敬昶很有原则地说。

  周立芳懒得拆穿,“快去吧,一会跑没影儿了。”

  路上,父子俩闲聊。

  “暑假没事可以把驾照考一下,你妈准备给你买车。”

  周丛很干脆地拒绝:“不用。以后把钱都花在你们自己身上吧,我需要帮忙的时候会和你们说。”

  徐敬昶听着儿子一口一个“你们”,心里明白幼鸟长大了,正跃跃欲试地准备摆脱父母。他也不掩饰自己的心酸,直接说:“我这爹当的,省事又省钱,没一点爹味。”

  周丛乐,安慰道:“我在精神上永远需要您。”

  徐敬昶一打方向盘也笑了,“你除了和你妈闹矛盾,什么时候……”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苏苓,刚才在门口送客,他没多问。

  “你和苏苓怎么了?”

  周丛苦笑,“不知道怎么说。”

  “说说,说不定我还能给你点建议。”

  周丛以为父亲会真的给他点建议,却没想到徐敬昶听完,说:“我有个办法,你一会下车摘朵花,她喜欢你揪一瓣,她不喜欢你揪一瓣,揪到最后看还剩哪个,答案不就出来了吗?”

  “爸!”周丛恼羞成怒。

  见儿子真生气了,徐敬昶收住笑:“你奶奶说过,想摘槐花,就别嫌槐树扎手。所以你自己想清楚,是更在意花还是更在意刺。”、“我想提醒你,不要因为别人的态度错过你想要的、或者错过让自己成长的机会。要知道,有能耐的人,身上都带刺。”

  周丛觉得父亲似乎在说他和苏苓,又似乎在说很多事,或者这些原本就是共通的。

  到了医院,徐敬昶见周丛还板着脸,“我看苏苓不是不讲道理的人,说不定一会见了你就会道歉,去吧。”

  “嗯。”周丛没多说,目送父亲的车子走远后转身走向医院。一向是浅情人好眠,现在是下半夜,苏苓估计早就睡了。就算…他想要的也不是道歉。但到了ICU,却看见苏苓睁着眼睛像鬼一样坐在地上,苏父也不见了踪影。

  远处的座椅,一排位置坐满了人,另一排被一个男人占着睡觉。那个男人周丛有印象,不是第一次占着座椅睡觉了。周丛走过去兜着他的头将他晃醒,“哥们醒醒。”

  那人“啊”了一声,坐起来。

  “楼下有人找你。”周丛一本正经地说。

  那人睡傻了,也没多问直接起身往楼下走。等他走远了,周围没睡的人都哄笑,周丛示意大家坐椅子。

  只有苏苓,明知道位置是给她占的,还坐着不动。周丛的耐心告罄,走过去将她拽起来,苏苓挣扎。

  “你不是走了吗,为什么又回来?”

  周丛放开她,自己捡个墙角坐下,“我回来就非得是因为你?”男生的声音松弛有度,不带一点情绪,但正是这种客观、冷静击碎苏苓。“你…什么意思?”

  “我回来不是因为阿姨是谁的母亲,而是因为她值得尊敬。她对我信任、青睐,对子女无畏付出,我为什么不能回来守着她?”

  苏苓看着说完闭目养神的男生,内心久久不能平静。她听明白了,无论她和周丛的关系如何都不影响他对母亲的敬重,因为在他心里母亲从来不是他们这段关系的附属,而是值得敬重的长辈。面对占座的人,他迂回地逗弄,但面对她和家人又辽阔得让人折服。这不是她第一次被周丛折服,却是她第一次感动到自惭形秽。

  苏苓走过去坐在周丛身上,脑袋伏在他宽阔的肩膀上,像倦鸟栖息在安稳的树枝上,但遭到了主人的驱逐。

  “起开,沉死了。”周丛冷声道。

  “我不要。”苏苓的眼泪来得毫无征兆,明明是她不对,可她还是觉得委屈,因为周丛的态度。

  周丛抬起她的下巴,一滴泪刚好滑落到鼻尖。美人天成,连眼泪都不舍得减损她的美貌。这几天苏苓没少哭,但周丛知道这一次是因为他。这一刻,他也不清楚到底是苏苓的美色还是她的眼泪让他心软。直到她哭累了沉沉睡去,周丛才伸直双腿抱住她,也合上眼睛休息。

  苏履泰回到医院看见的就是这一幕,两人交颈而眠像一对情笃的白天鹅,让阴冷的医院平添几分温暖。

  周丛似乎有所意识,清醒过来。

  “事情办完了?”苏履泰问。

  “嗯。”周丛回。

  男人之间说话,简洁而默契,就像周丛不会解释他为什么走了又回,苏履泰也不会问,仿佛本该如此一样。

  他递给周丛两张房卡,“我在旁边酒店开了两个房间,你带苏苓过去休息,医院我守着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周丛背起苏苓往外走,身后传来苏父的声音:“小丛,你也看到了……我不是一个好父亲,苏苓,你不能再伤害她。”

  “如果您不是一位好父亲,她也不会对您爱恨两难。”至于伤害,惹她哭算吗?如果算,他没有办法绝对做到,有时候他需要用她的眼泪确定一些东西。

  周丛说完径直离开,因为苏苓醒了,也哭了,热泪一颗颗滴落在他脖子上,像灼人的火苗。酒店离医院还有几百米的距离,他放慢脚步,哄小孩一样背着她晃悠,等她平静或者再次睡去。

  周丛不擅长用语言安慰人,但他每次的安慰都像温柔的风,吹开苏苓的心。

  “周丛,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蠢。”所有人都以为她对父亲恨之入骨,包括她自己也曾经这样认为,但是当周丛轻轻巧巧地说出那句话,她内心长久以来血肉模糊、纠结挣扎的地方忽然被照亮,也第一次被看见。在这个问题上,周丛似乎比她还懂自己。

  周丛只摇头否认,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。苏苓的心又沉下去。

  “你…是不是烦我了……”

  周丛脚下一顿,又继续向前走,“没有。”

  “什么没有,没有什么?”

  “没有烦。”只是觉得当局者迷,苏苓是,他也是。他不是也在爱情里迷茫反复,一会想狠狠治她,一会又心软后悔。

  “那为什么不说话,你知不知道…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很伤人。”和周丛在一起,苏苓对他的关注和呵护已经习以为常,所以当他分神时……

  “你砸我礼物就不伤人吗?”周丛将她往上托了托。

  周丛其实很好哄的,拉拉小手、亲一亲,基本上问题不大,但今天苏苓不想用那些,她想真诚道歉,也想听到周丛的心里话。

  “周丛,我…想收回之前的话。”

  至于什么话,两人心知肚明,但周丛没有轻易答应。

  “给我一个理由。”

  “是我迁怒你,乱发脾气。”

  周丛被她逗笑,“你打发要饭的呢?”

  “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
  周丛沉默着打开房门才松口:“以后不要苛待我送你的礼物。”

  苏苓愣住,过了一会从周丛身上滑下来。他身姿修长,她像坐了一段滑滑梯,心潮也随之起伏。她知道周丛心软了,再一次原谅了她。

  “好,我记住了。”不要再苛待他的礼物和心意。

  “好好睡一觉,明天我叫你起床。”周丛想听的其实并不是道歉,可现在不适合讨论私情,松口也只是为了让她安心。

  苏苓能察觉到周丛的意兴阑珊,但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。

  “你陪我一起睡,我自己睡不着。”

  周丛掏出另一张房卡,“我怕你爸打断我的腿。”苏履泰订了两间房,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,但他也知道苏苓没说谎。她这几天睡得少,也睡得浅。他把房卡又插进衣兜里,“你收拾吧,等你睡着了,我再过去。”

  “嗯。我先去洗漱。”

  苏苓洗完澡,出来时房间里只余一盏床头灯,而周丛躺在床边,昏昏欲睡。床榻低矮,他一只手臂垂在地上,看起来高大又乖顺,丝毫不见刚才的凌厉。对,周丛的确在某些瞬间让人害怕,但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她,反而因为她筋疲力尽。

  苏苓关掉灯躺在床上,紧紧地依偎着他,“周丛…”心有万般柔情却说不出口。

  “嗯?”旁边就是床沿儿,周丛下意识搂住她,“怎么没穿衣服?”声音里带着困倦的沙哑。

  “脏了,扔了。”她里面的衣服穿了好几天,洗完澡只能裹上浴袍。

  周丛坐起来脱掉背心和内裤递给她,见她不接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  “你心里有话,但不想跟我说。”苏苓直觉两人之间有更深的东西没有展开。

  “没有不想说,只是现在不合适。”

  “那,你什么时候愿意说?”当她拥有过全心全意的周丛,就无法忍受他心有旁物,哪怕多一分一秒。

  周丛揉了一把脸,“苏苓,你真的喜欢我吗?”

  苏苓的心微微放下,喜欢周丛并不是一件难事,但要证明却没那么简单,尤其是当他提出怀疑时。

  “我因为你的分神惴惴不安,你在问我是否真的喜欢,我们应该都低估了在彼此心中的地位。”如果真的想她父亲说的那样,有时候走远一步,才能靠得更近,那她要把握住这次机会,不能再让周丛失望。

  “刚才在医院,我对你心动两次。”一次关于她的母亲,一次关于她的父亲。她喜欢周丛,不仅仅在两人独处时,也在繁杂琐碎的生活中。他让生活处处充满魅力,即使她身陷痛苦,也无法忽视。爱或者喜欢没有办法量化,但每次发生时我们都记得很清楚。

  至此,两人结束这场无形的博弈,又身心合一地搂抱在一起。

  周丛躺在床上,不知道是因为太困还因为被苏苓灌了甜言蜜语,整个人轻飘飘的,忍不住笑出声。

  “笑什么?”苏苓也笑着问。

  周丛看着她依然清明的眼神,“还不困吗?”

  “嗯,刚才在医院睡了一会,现在有点睡不着。”

  周丛抱着她横躺在床中间,“睡不着,看月亮。”话音刚落,便沉沉睡去。

  苏苓这才发现,今晚有月亮。轻盈的月光透过斜窗洒在窗铺上,像一方透明的器皿将两人温柔地容纳进去。此时的情景,让她想起最初做过的一个梦,也是一个月色如银的夜晚,她醒来发现周丛躺在月光下。

  (三十八)久违了

  第二天中午,苏苓被推醒,“苏苓,醒醒。阿姨转到普通病房了。”

  苏苓猛地坐起来,“真的吗?”好消息来得太突然,苏苓不敢相信。

  周丛给她递衣服,“是,刚才叔叔打电话说已经能吃东西了。”

  “好,能吃东西就是好了…我妈好了……那我们买点饭带过去。”

  “阿姨应该吃过饭了,可以买点水果。”

  苏苓抬手穿上衣服,又揽着周丛狠狠亲了一口,“好,走!”说完像一阵风刮出去。

  周丛拿上两人的东西,快步跟上去。

  两人买完东西,直奔医院,却在病房门口听见苏履泰的暴喝:“你休想!”

  苏母微凉的声音响起:“我们签离婚协议时,你答应过我苓苓高考结束就正式分开,现在她已经知道了,没有必要再拖延下去。”

  “那小的呢,你……”

  “这也是我现在提分开的原因,趁我……还没有见过他,你们家要的话直接抱走。”

  “大的是你生的,小的就不是吗?他才多大,你就忍心?”

  也许是苏履泰的语气太冲,苏母缓了一会才开口:“我不忍心,可公公会让我带走小的吗?他不顺心,大家都不能安生,与其这样,不如一开始就顺了他的意。”

  苏履泰骤然打断:“你跟大的一个德性,遇见不如意的事情只会把人往外推。有什么问题不能一起商量,着急和我撇清关系对你又有什么好……”

  “泰哥,”苏母轻轻柔柔的一声唤让苏履泰彻底噤声。

  周丛不解其意,但苏苓知道那个女人总是这样称呼父亲。母亲这一声可谓诛心,但更诛心的似乎还在后面。

  “……我和她早就断了,那天是原原说要买手机,我去了才知道她也在。”苏履泰解释,语气明显变弱。

  “即使没有离婚的时候,我都没有干涉过你们,现在更不会在意这些。”苏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,“鬼门关前走一遭,剩下的日子我想过的简单点。你条件好,也会赚钱,别说那位,就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也有愿意跟你的。至于我们,就到这儿。”

  苏履泰沉默半响,再开口声音再次变冷:“你确定要这样?”

  “确定。”

  “行,等着收我的婚礼请柬吧。”

  连苏苓都能听出来父亲在置气,可母亲却很认真地说:“好。”

 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母亲对父亲的反击,也是她第一次知道温柔有时候也是一把杀人刀。

  门“咔”的一声被打开,苏履泰脸色阴沉地走出来,径直离开。

  母亲倚在床上出神地望着窗外,过了好一会才发现她在门口。母亲大概是想冲她挥手,但最终只动了动手指。就这一下,苏苓心疼到瞬间落泪。除了女儿对母亲的心疼,还有女人对女人的心疼。她知道她的父母曾经有多相爱,相爱得让她以为全世界的爱情都是那般模样。

  苏母笑着说:“哭什么?”但她自己的眼泪也瞬间溢出眼眶。

  苏苓摇头,任由泪水滚落,“你明知道这么危险还要生,你是不是也重男轻女?”

  苏母破涕为笑,擦了擦苏苓脸上的泪哄她:怎么会,妈妈最喜欢你了。”

  “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坐在外面有多害怕?”

  苏母醒来后的苏苓,连抱怨都不自觉娇嗔。她似乎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讲话。

  苏母半哄半打趣道:“周丛没有陪着你吗?”

  男生像一棵树站在旁边,静静地听她们讲话,安静又充满力量。听到自己的名字,也只是微微一笑,“点滴快完了,我去叫护士。”

  但显然心细的不止周丛一个人,他刚走出病房就看到苏父带着护士朝这边过来。

  男人身上带着浓重的烟味,看见他脚步一顿,从衣兜里摸出一个东西扔给他。

  周丛抬手接住,是那枚耳夹。买的时候,售货员说它款式独特,材质耐磨,但现在看来应该也挺耐摔的,被苏苓摔得不见踪影,再交到他手里却一丝划痕也没有。

  “你们的矛盾,你们自己解决,但你记好一点,别想着限制她,摆治她……”苏履泰盯紧周丛:“否则,我也有法子治你,不管你是谁的儿子。”

  周丛很清楚,自从上次苏苓过敏进医院,苏父就一直看他不顺眼,但像这么直白的警告还是第一次。说是警告,但又带着几分放手的味道,虽然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。

  苏履泰看周丛不顺眼的原因,周丛只猜对一半,另一半源则是自于父亲对女儿的特殊感情。

  父女之间的关系包含着长对幼、男对女、强对弱,这远远比单纯的亲情层次丰富,也更复杂。两人一开始谈恋爱时,苏履泰没太当回事。小情小爱的,又能让苏苓开心,何必阻止呢?不管周丛在苏苓眼里有多优秀,在苏履泰眼里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,不足为患。可随着周丛对苏苓的影响力日渐增强,苏履泰才意识到不对。

  他不怕苏苓谈恋爱,但他怕苏苓太投入,用情至深的人有几个能得善果?这是其一,其二,太小的年纪遇到情投意合的人,并不是一件好事,风筝被树枝挂住,又怎么能飞高?……

 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,苏履泰彻底从母女二人的生活中消失。

  苏苓不知道父母是怎么谈判的,但最终小baby还是跟着她们一起生活。烦人的父亲不见了,小baby在一天天长大,母亲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转,一切都在变好,唯独苏苓没有。

  她总是梦见源源不断的血液被送进手术室,梦见ICU外压抑的人群,也梦见周丛转身离去的背影。

  梦醒后,心里的压抑让她毫无睡意,清醒到天亮。

  健康受损过的人,对身体不适尤为敏锐,几乎是失眠的第一晚,苏苓就察觉到自己出了问题。她并不害怕失眠,但她害怕再次掉入情绪的黑洞。这样的情况持续半个月后,她再一次拿出了药瓶。褐色的药瓶在阳光下折射出诡异的暗黄色,像一块丑陋的淤斑爬在她手背上。

  “拿的什么?”光线一晃,药瓶被周丛夺过去。苏苓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的病,尤其是周丛。她假装淡定地拿回药瓶:“买的什么,好香。”

  周丛把一盒披萨放到桌子上,眼睛却依旧盯着药瓶。

  “叶黄素,最近眼睛不舒服。”

  周丛点头,掀开披萨盒子,淡淡道:“先吃点东西,再吃药。”

  “好。”苏苓提起的心微微放下,尝出披萨的味道不错,赞了一句:“好吃。”

  学校餐厅这学期新请了几个西厨,很受欢迎,每到饭点窗口都会排起长队。周丛大概是见她最近没什么胃口,难得从众。

  两人闲聊着吃完披萨,周丛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,“你中午不吃饭,就是为了躲在教室吃药?”

  苏苓不妨话里陷阱,点头“嗯”了一声又顿住。如果是治眼睛的药何必躲着吃?

  得胜的人却没有乘胜追击,而是一边擦手一边静静地看着她。这样游离在尊重和强势之间的周丛,不是苏苓擅长应对的。

  苏苓心里很清楚,周丛看似随和,从不会随意评价、修剪他人的枝叶,但在某些时刻他的确拥有将人拦腰截断的能力。

  没有办法继续撒谎,也不善于剖白,苏苓犹豫道:“我……不知道怎么说。”

  “睡不好?”周丛挑了一个最明显的问题。苏苓最近常常神情恍惚,之前能做对的题也错误百出,他是想慢慢来的,可突然看到她吃药,觉得还是要快一点。

  苏苓点头,“总是做噩梦。”

  周丛看着她眼睛下的青乌,“你收拾一下东西,陪我去个地方,我去找糖姐请假。”

  办完离校手续,两人拦了一辆出租车。这一幕和之前去周丛家过于相似,苏苓不由猜:“去你家?”

  周丛摇头,“去一个放松的地方。”

  直到两人都躺在吊床上,苏苓才觉得周丛说话太保守了,这何止是放松,简直是对灵魂的按摩。吊床随风荡悠悠的,她躺在上面仿佛漂浮在真空中,失重、自由、如幻似梦,像抚摸又像催眠。

  一阵风吹来,头顶的树叶哗哗作响,密叶间的光斑像一只只闪烁的蝴蝶。阳光太美,美到让苏苓突然想把心剖开晒一晒。

  “周丛,我有抑郁症……”

  周丛没有出声。

  苏苓抚到他手臂上起栗的皮肤,“吓到你了?”

  “没有,”周丛搓了搓手臂,“我大概猜到一点。”只不过听她亲口揭开谜底还是有些震撼。

  “怎么猜到的?”

  “你状态不对时,边缘感很强,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兴趣。”苏苓向来对他察觉入微,可前天他用了发胶,连丁恺都骂他抖骚,苏苓却丝毫没有注意到。

  “我不是故意隐瞒……病情好转的时候,我会忘记自己生病,忘记吃药,甚至觉得抑郁症不值一提;病情加重的时候,我又不敢说……”

  “为什么不敢说,你认为我会在意?”周丛的声音因心潮起伏而变得沙哑。

  苏苓摇头,“诉说痛苦更像是在祈求垂怜,比起来怜悯,我更希望你能把我当作一个正常人对待。”她欣赏周丛的克制内敛,但私心里她希望周丛在她面前是释放的,无论是撒娇、生气还是倾泻负面情绪,而这种释放必然是建立在两人平等的基础上,包括心理平等和生理平等。人们对待抑郁症患者有多小心翼翼,苏苓再清楚不过。

  周丛听到那句正常人,心莫名颤了一下,“你觉得自己哪里不正常?”

  “我…严重的时候有想过自杀。”当情绪沉入谷底的时候,她会觉得死亡是一种解脱。

  苏苓只是说出自己的心理问题,并没有想过答案,但周丛接下来的话却让她震颤不已。

  “我之前看一本书里说,生命的冲动与死亡的冲动并不是水火隔离的状态,而是按照不同的比例融合在一起。生与死真实发生前,已经在脑海里发生过无数次,即使是你所说的正常人也是如此。”

  不同于苏苓,周丛的人生一直顺风顺水,所以当时他看到那段话时,并不理解是怎样一种状。如果说苏苓拿到的是题目,那他拿到的就是答案,有题无解、有解无题,同样让人困惑。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,让苏苓和他、让问题和答案,相遇。

  并且,相遇后的他们,也不只解答了这一个问题。选择学校、惩罚卫童、反抗周女士,还有苏母生产,他们都一起走过来,这一切又岂是“正常”二字可以囊括的。

  想到这,周丛心里陡然一轻,“正常、对错、应该,这些人造概念才产生多久,而生命已经存在几百万年,为什么要用狭窄新生的概念去束缚古老的生命?生命有自己的形态,比起逆流而上的管束,也许我们更需要顺流而下的接纳。”

 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反抗母亲的干涉。树,也许不扶自直,也许绕过一段弯曲自然向上生长,可人总是心急地批判、干涉、纠正。连是非对错都是相对的,又有什么绝对的。

  苏苓沉默片刻,“面对负面情绪,也这样无为而治吗?”

  周丛举起她的手放在风中,“风吹过的时候,你会试图去控制它、评判它吗?”

  “不会。”

  “那就把负面情绪当作一阵风。”末了,周丛故作轻松道:“退一步讲,艺术家追求正常比正常人追求死亡要严重吧?”

  苏苓扑哧笑了,人和人的思维真的是不同,在她看来如临大敌的事,在周丛眼里简单到让人发笑。

  如果说每一个执念都对应一个“开窍”的瞬间,那周丛最后的玩笑就是苏苓的开窍瞬间。

 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,在春风里,在阳光里,静静地抱在一起。

  等苏苓醒来时已经是傍晚,她意怔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在周丛怀里。男生正举着手机看得专注,完全没有察觉到她醒了。苏苓好奇地凑过去,看见抑郁症叁个字,原来是在了解这个。

  “你想了解抑郁症,不如直接问我。”

  下一秒,手机砸下来,周丛疼得闷哼一声。

  苏苓好笑,“这么胆小?”

  周丛一条腿支地,从吊床上下来,“别笑了,走,去吃饭。”

  这荒郊野外的,哪里能吃饭?

  到了地方,苏苓才知道山上有座别墅,而门口的石凳上坐着周丛的爷爷奶奶。

  两位老人看见他们,缓缓起身,“快来,等你们半天了。”周丛奶奶说。

  周丛笑着应了一声,扶着她的背低声道:“别紧张,你喜欢的话我们多住几天,不喜欢的话,吃顿饭就走。”

  苏苓点头。周丛的家庭和睦温馨,她又怎么会不喜欢呢。

  走近了,苏苓笑着向两位老人打招呼:“爷爷、奶奶好。”

  周丛奶奶笑呵呵地点头,“好,走,进屋说,外面蚊虫多。”

  从门头一进去,是一大片紫竹林,估计有些年头了,竿高且粗,霸占着整个院子,只给行人留下一道狭窄小路。穿过竹林,视野开阔起来,屋前的庭院尽收眼底。园子没有苏苓想象的那样精致,反而处处透着野趣,枯枝断木,青苔蓬草,随处可见。最妙的是,庭前的青砖缝里挤满了绿茸茸的苔藓,像一张纵横交错的绿色棋盘,人走在上面宛若游棋,人生如棋就竟然也能被演绎出来。苏苓心里连连赞叹,对于这样的妙景,她不忍践踏,特意避开青苔踩在砖芯。

  皮鞋嗑到青砖上,啪啪响。周丛看了她一眼,笑着说:“这是明代的官砖。”

  “啊?”砖上的确篆有落款,苏苓信以为真,吓得立刻跳出去。

  周丛戏谑道:“这么胆小?”

  苏苓明白自己被戏弄了,但爷爷奶奶都看着呢,她假装不在意地继续走路。

  进了屋子,一阵清香扑鼻而来,陋室藏雅香,瞬间让苏苓忘了刚才的插曲,她正在辨别这是什么香味,空气里又传来阵阵饭香。

  老一辈人表达爱意多是在吃食上下功夫,两位老人兴致勃勃地往饭桌上端菜,热菜、冷盘、瓜果,摆了满满一桌子。其中有一道红烧鱼,彻底把苏苓的食欲勾了出来。鱼肉嫩滑,酱汁浓郁,她吃了很多。

  周丛见她胃口大开,喜上眉梢,给她倒水:“喝点水。”

  苏苓端起来喝了一口,“咦,怎么是酒?”还有一股淡淡的竹子的味道。

  周丛抽鼻子闻了闻,看向奶奶:“您又偷偷喝酒?”爷爷习惯用自己的杯子喝水,家里的水壶只有奶奶用。

  “您不是答应了只在过节的时候喝?”

  “哎呦,乖孙来了可不就是过节嘛。”

  周丛:“……”

  看到周丛难得吃瘪的样子,几人都乐得合不拢嘴。奶奶更是哈哈大笑,额上的银发随着她的笑声轻轻晃动,美丽极了。苏苓听着这豪爽的笑声,突然想起另一个人,两人的笑声简直如出一辙。

  许是注意到她的打量,奶奶打趣完周丛又问她:“孙媳妇,奶奶种的酒好喝吗?”

  “啊?”饶是苏苓脸皮厚,也被这句玩笑话羞红了脸。

  周丛刚要开口,一直低头吃饭的爷爷发话了,“越说越没谱,快吃饭。”

  “我没谱?也不知道哪个老头,一听说你们要来,着急让我给他刮脸,饭都不让做。”徐老太太一边吐槽,一边自自然地给自己倒酒。

  周丛伸手盖住奶奶的杯子, “这桌上是不是少了两道菜?”

  “嗯?没呀!”徐老太太道。

  “我看少了两道您的拿手好菜,一道倒打一耙,一道声东击西。”

  “哈哈哈……”老太太拍着桌子放声大笑,笑完爽朗道:“不喝了,不喝了,来,吃菜。”

  几人没谈论什么深刻的话题,只是坐在一起,能让人体会到流转在空气中的爱与默契。

  如果说周丛的开解让她心里轻松,那餐桌上的氛围,则让苏苓心中盈满喜悦。她的父母无疑也是爱她的,但父母间充满矛盾与变数的婚姻生活,让苏苓的心总是悬着,很难体会到像今晚这样踏实的幸福。

  苏苓望着窗外的月光和竹林,脑袋里静静地想着事情。突然,“咔”的一声,门被推开。她听出是周丛的脚步声,于是闭上眼睛。男生靠得很近,似乎想确认她有没有睡着,先是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,然后……一个吻轻轻落在她额角。一阵窸窸窣窣后,周丛并排躺在床下的地毯上,像一尊夜里的守护神,不用召唤,自觉来值班,无声无息又带满情意。

  苏苓的鼻子有些发酸,她再自诩独立、坚强,也会在噩梦惊醒时、会在漆黑无眠的长夜里渴望周丛在身边,只不过她一直在用理智压制这畸形的依恋。

  “周丛……”苏苓滚到床边,贴近他。

 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,周丛应声:“没睡着?”

  那一瞬间的停顿,犹如黑夜里的留白,种种情愫被隐藏,也被显现。

  苏苓下床,躺在他身边,“我们来玩一个游戏,我写你猜。”

  “好”周丛侧躺留出背。

  苏苓平时写字喜欢连笔,这一次却一笔一画写得格外认真,也格外好猜。她刚写完第一个字,

  周丛就笑了:“周。”、“丛”、“我”、“今”、“天”、“很”、“开”、“心”,“我”、“很”、“喜”、“欢”、“爷”、“爷”、“奶”、“奶”,“还”、“有”、“S”、“S”、“S”

  周丛攥住她的手指,“SSS是什么意思?”

  “I feel seen,safe and sheltered when I am with you. ”苏苓扳着他的肩膀,亲吻他的脖颈,“In other words,I need you ; In other words,I love you.”

  爱的誓言被苏苓烙印在他脖子上,又用吻封缄,一开始是一句一吻,然后是簌簌而落的眼泪。原来,她真的走心时,是会哭的。那些眼泪流仿佛流进他心里,填平心底幽幽暗暗的沟壑。

  周丛转身压着她亲吻,此时此刻应该是苏苓最破碎,最脆弱的时候,他迷恋这种脆弱,想占有这种脆弱,可他更要治好这种脆弱,源于爱、源于信任。

  就在游戏模式逐渐演变为情色模式时,周丛按下暂停键。

  苏苓一条腿压在周丛裆部,知道他硬了,“不要吗?”算算时间,他们已经有小半年没有做过了。

  “不用,现在就很舒服。”

  肉体交欢需要经过激烈的过程才能达到欢愉,而心意交融却是始终被浓浓暖意包围,余韵悠长。苏苓有同样的感受,所以也明白他的意思。

  她趴在周丛胸膛上,两人心跳、呼吸渐渐同频,肺叶张合间鼻腔里全是周丛的味道,她仿佛融入他的身体,与他合二为一,就连意识也渐渐抽离……

  苏苓一觉睡到大天亮,看着屋里明晃晃的阳光,意识渐渐回笼。她昨晚好像和周丛睡在地毯上,什么时候回到了床上,周丛呢?

  她下床,揉着眼睛推开卫生间的门,看见周丛正在……撒尿。男生裤子褪到一半,露出一瓣臀,一半腰窝。听到她推门的声音,扭头看向她。苏苓被脑袋里打油诗一般的零碎念头逗笑,连忙说了“对不住”退出去。也是退到一半,又猛得把门推开,既然看都看了,干嘛不看得仔细点。

  即使周丛没有起床气,也被她弄得有些羞恼,“出去!”他们之间还没坦然到能当着对方的面解决生理问题。

  “我没见过男生撒尿,观摩一下?”

  苏苓的手凑过去从腰窝滑到他的前腹,摸到一片新生的毛发,“咦?!”她好奇地钻到前面,一道毛发从肚脐连到茎根,怪异又带着雄浑的暗示。

  早晨本来就容易擦枪走火,苏苓又摸又看,周丛起了反应。这下好了,彻底尿不出来了。他扯上裤子,转身洗手。

  苏苓趴在他背上,“我真的有点好奇嘛,难不成让我看其他男生去?”

  周丛胳膊肘一转,把她夹到前面,“强词夺理,刷牙!”

  本来已经没事了,苏苓刷完牙偏偏又摸了一把周丛的屁股,还点评道:“刚刚才发现,你屁股好圆呀!”说完撒丫子就跑。

  周丛一愣,反应过来后,扔下手里的毛巾,去抓她。

  苏苓没想到周丛会“报仇”,见他真的追出来,浑身一激灵往楼下跑,眼看要被他追上,苏苓一稍身躲到周丛奶奶身后,小声向她求助:“奶奶,救救我。”

  徐老太太摘下眼镜,使唤周丛,“去,帮你爷爷端饭去。”

  周丛嘴上答应,手却探到奶奶身后,揪着苏苓的小马尾把她拎出来,“以后还手痒吗?”

  苏苓嘴比手乖,连声道:“不敢了不敢了。”

  周丛这才走向厨房。

  桌子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相册,他们下来前,周丛奶奶应该是在看相册。苏苓扫了一眼,看见一个小男孩,莫名眼熟。

  “这是……?”

  “周丛小时候。”奶奶回道。

  “这是周丛?!”

  虽说眉宇之间隐隐相似,但气质完全不同,而且男孩手上还套着两只鞋,要多滑稽有多滑稽。

  “他小时候这么逗吗?”苏苓忍住笑意。

  “是呀,”周丛奶奶慢慢翻着相册,更多童年时候的周丛一一展现出来,“他小时候是挺有趣的,只不过后来被拘束得越来越紧……”

  老人家语气很轻,话也未说明了,但周丛被谁拘束,不言而喻。高中正是男孩最年少轻狂的时候,周丛行事却一板一眼。如果生性如此也便罢了,但若是被人硬生生掰成这个样子,那真的有些过分了。这是第一次,苏苓对周立芳心生不满。

  “不过现在好了,你看他刚才多孩子气,多好!”徐老太太从回忆中缓过神,人老了就容易回忆往事。

  “什么好?”周丛端着饭出来,瞥见自己小时候的照片,玩笑道:“看什么照片,真人不比照片帅吗?”

  奶奶被他逗乐,拿起一旁的黑丝绒袋子,“你爸前几天送来的结婚周年庆的相片,我说给放进来。”

  第一张是周丛搂着周立芳看向镜头,第二张是他的父母笑着对视,第叁张是周丛和一个女孩一起走在花园里……

  白缦从花房的顶部垂落到地上,周围是无数的鲜花和璀璨的灯光,端看照片就知道是一场多么华丽的晚宴。即使是这样华丽的场景,依然不能抹去两人半点风采。

  苏苓看到第一张照片时愧疚,愧疚医院那晚不问缘由地怨怼周丛;看到第二张照片时羡慕,羡慕他的父母恩爱和睦。同样是结婚二十多年,她的父母却以离婚收场;看到第叁张照片时……心绪难明。

  “这位是?“苏苓问。

  周丛不知道是哪位好事者拍的照片,还夹在里面送到奶奶家。“白茹,父母朋友家的女儿。”他看着苏苓补充道:“我们也是刚认识。”

  “白茹?是挺白的。”

  照片里的两人皮肤都很白,宛如一对玉人。但苏苓不愿意把他们俩放在一起谈论。

  徐老太太捡起第二张照片看了看,“这小姑娘多大,怎么看着还没有纷纷高呢?”

  苏苓没忍住笑了。多大点事儿,她本来也就没生气。

  周丛也笑出声:“奶奶,您真是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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